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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所经历的甲午之战

发布日期: 2019-09-11 

  我小时家里穷,死了父亲,母亲养活不了几个孩子,就打发我出去要饭。光绪十七年,我15岁,经别人指点去投北洋水师当练勇。母亲托了人,替我多报了几岁,量身高的时候我又偷偷踮起脚后跟,这才验上了。那一次共招了七个排的练勇。一排200人,二七一千四,差不多都是威海、荣成海边上人。练勇分三等:一等练勇,月银6两(每两合1400钱);二等练勇,月银5两;三等练勇,月银4两半。我刚当练勇,是三等练勇,一月拿4两半银子。那时好小麦还才400钱一升(每升25市斤)。苞米200多钱一升,猪肉老秤120钱一斤(合市秤一斤二两)。到战时物价几乎贵了一倍,猪肉涨到200钱一斤。我家里每月能见几两银子,生活可以勉强维持,母亲再不用出去讨饭了。甲午战争打起来那年,我补了三等水手。水手也分三等:一等水手,月银10两;二等水手,月银8两;三等水手,月银7两,仗打起来的时候,我就每月拿8两银子了。水手上面是水手头:正水手头每月拿14两银子,副水手头每月拿12两银子。炮手的月银还要高:一等炮手每月18两,二等炮手16两。这是说的中国炮手,洋炮手就不在此限了。洋炮手在水师受特别优待,每月能拿二三百两银子。

  我一上船就在来远上,船主姓丘。光绪二十年八月十五日,丁提督接到李中堂的电报。李中堂命丁提督十八日出发,往大东沟护送陆军。丁提督怕船慢误事,提前两天,于十六日下午2点出发。水师共去了18条船,护送运兵船五条,装了12个营。十七日夜里下1点到了大东沟。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始卸兵。8点钟,主舰定远上挂龙旗,准备回航。11点半开午饭,饭菜刚在甲板上摆好,日本船就接近了。

  定远船上有个实习的水师学堂学生,最先发现日本船,立即打旗语通知各船。丁统领挂“三七九九”旗,命令各舰实弹。全军十几条船一字形排开,日本船摆成一条龙。定远先打第一炮,别的船也跟着开火。日本的船先向北跑,然后又转头向西跑,一连打过来三炮,第一炮把定远的旗杆线打断了。当时有两个听差去给丁统领送午餐,一颗炮弹扫过来,两个人都打死了,事后丁统领抚恤每家100两银子。第二炮和第三炮从定远、镇远的舱面上扫过去,着起火来。舰上官兵一齐动手救火,才把火扑灭。以后就轰隆隆地打起来了。

  当时舰上的弟兄们劲头很足,都想跟日本人拼一下,没有一个孬种。我和王福清两个人担炮弹,心里只想着多抬,抬起来飞跑,根本没想到危险。俺俩正抬着,一颗炮弹打过来,在附近炸开,一块炮弹皮把王福清的脚后跟削去,他一点也没觉出来。卸下炮弹往回走,我看见他右脚下一片红,就说:“二叔,你的脚怎么啦?”王福清也是威海城里人,排行是老二,摆街坊辈我小他一辈。他听我一问,低头看脚,才觉得站不住了。我立时把他扶进前舱临时病房里,验了头等伤,奖励了60两银子。其实,我也挂了彩,胯裆下叫炮弹皮削去一块肉,验二等伤,还会奖励30两银子。

  定远、镇远、致远、经远、来远几条船都打得很好。日本主船大松岛中炮起了火,船上所有的炮都哑巴了。数济远打得不好。济远船主姓黄(黄方音近,故误方为黄),是个熊蛋包,贪生怕死,光想躲避炮弹,满海乱窜。各船上的水兵们见了,都很气愤,狠狠地骂道:“满海跑的黄鼠狼!”后来,济远船主竟不听命令,转舵往十八家逃,慌里慌张地把扬威撞沉了。致远船主邓世昌真是好样的,他见定远上的提督旗被打落,全军失去指挥,队形乱了,便自动挂起统领的督旗。他见日本船里面吉野最厉害,想和他同归于尽,便下令开足马力向吉野撞去,不幸中鱼雷沉没。这时满海都是人,邓船主是自己投海的。他养的一条狗叫太阳犬,想救主人,跳入水中咬住了邓船主的发辫。邓看船已沉,不愿意苟生,便按住太阳犬,一起沉入了水中。据我所知,致远舰上只活了两个人,一个水手头,一个炮手,是朝鲜渔船救上来送回威海的。

  致远沉没后,定远舰上打旗语,各舰知道丁统领还在,情绪更高,打得更猛了。下午3点多钟,平远、广丙、镇南、镇中和几条鱼雷艇见卸兵已完毕,任务已经完成,也出港参加战斗。日本人一看情况不妙,就转头向东南方向逃走。我舰尾追了几十海里,因为速度慢于日本船,没有追上,于是收队回了旅顺。回到旅顺时,已经是傍晚6点钟了。

  大东沟一仗,来远受伤最厉害,船帮和船尾都叫炮弹打得稀烂,舱面上也烧得不像样子,最后还是由靖远拖到旅顺上坞的。舰队回到旅顺时,济远已经先到,黄船主等候在码头上,他向丁统领请过安后,就跪下请罪。丁统领冷笑道:“快请起,快请起!不敢当,不敢当!黄管带好快的腿啊!当时就把黄船主押到海军公所。八月二十二日天刚蒙蒙亮,黄船主就被押到黄金山下大坞西面的刑场上。黄船主穿一身睡衣,据说是刚从被窝里拖出来的。行刑的人叫杨发,天津人,是丁统领的护兵,人很胆大,也有力气,他恨透了“黄鼠狼”,是他亲自向丁统领讨了这个差使的。行刑的时候,各舰的水手们一齐围着看,没有不喊好的。

  八月底,别的舰都回了威海,来远因为伤得厉害,还正在旅顺上坞,只留下靖远担任护卫。丁统领见来远的兄弟们打得勇敢,很高兴,自费贴每人1块钱(折合7钱2分银子)作奖励。九月里风声更紧,丁统领来电催来远快修,早日归队。来远的船帮、船里刚修好能开动,就开回了威海。回威海后,又修理了好几天,才算勉强修好,来远开回威海时,兄弟舰上齐放九杆炮表示欢迎,并祝贺来远歼敌立功,来远的弟兄们高兴极了,就放十八杆炮来回敬。

  “七镇”都是小炮舰,每只舰上有50多人,共有7门炮,其中只有舰头上的一门是大炮,其余的都是小炮。“八远”是大舰,每只舰上有二三百人,其中定镇和镇远人数最多,有300多人。超勇和扬威是老船,一放炮船帮上直掉铁锈。广甲、广乙和广丙是从南洋水师调来的,船比较新,船头有24厘米口径大炮两杆,船尾也有24厘米口径大炮两杆,两边各有15厘米口径中炮杆,还有其他小炮若干门,论装备比定远也差不多少。定远船头有32厘米口径大炮两门,船尾有28厘米口径大炮一门,两侧各有15厘米口径中炮四门,其他也都是小炮,统共有20多门。威远和康济是练勇船,有100多人,武器装备极差,只有1门中小炮,根本不能出海作战。操江是运输船,全船不到100人,配备5门小炮。飞霆、宝筏是两只差船。伏平、勇平、开平、北平是主要管装煤的。在鱼雷艇当中,福龙最大,船主叫蔡廷干,有30多人;左船主王平,是天津人,兼鱼雷艇管带;再次是左二、左三、右一、右二、右,都有20多人,带四个鱼雷。还有四个“大头青”,也是放雷船,带两个雷,只有7个人:船主兼管舵,拉旗、烧火、加油、开车各一人,船前船后还各有一名水手。另外,有6个中艇,只带一个雷,也是7个人。北洋水师的船只大小不下四五十条,但主要的都在“七镇八远一大康,超勇扬威捎操江”这两句话里了。“七镇”是镇东、镇西、镇南、镇北、镇中、镇边、镇海,“八远”是定远、镇远、经远、来远、致远、靖远、济远、平远,“康”指康济。

  威海吃紧正是腊月底快过年的时候,老百姓听说日本人要打威海,气得不得了,都把过年的大饽饽省下来,送到城里十字口老爷庙里犒劳军队,当时连大殿都摆满了。可是清军不争气,敌人没见面就逃光了。

  光绪二十年腊月二十八日,日军在荣成龙须岛登陆。转过年,初五,日军得了南帮炮台。初七下午,从船上望见东城门楼上挂上了膏药旗,知道威海失了。丁统领怕北帮炮台被日本人得了,就派了60多名奋勇的去毁炮台,其中有戚金藻、杨发等人,当时毁得很彻底,炮身全部炸裂,把子药库也烧了。同一天,丁统领又派王平带人去南帮炸毁炮台。王平坐的是左一鱼雷艇,除原来船上有30多人外,还临时参加了7个自告奋勇的,其中也有我,另外我认识4个人,两个天津人,两个荣成人,都是水手。出发以前,丁统领为了鼓励我们,对左一船上的官兵各发30两银子,对我们7个自告奋勇的各发60两银子。左一船上带了三只小舢板,船尾一只,船帮各一只,是准备登岸用的。但是当我们靠近南帮的时候,被敌人发现了,向我们射击。王平怕死,不敢上岸,就转舵向后跑,并威胁我们回去不许说出实情。王平本人却回去向丁统领报功,说去到南帮后,因为时间仓促来不及炸毁,是用“坏水”(镪水)浇进炮膛,把炮废了。丁统领信以为真,高兴地说:“刘公岛能够久守了”

  王平怕谎报战功的事被丁统领发觉,办他的罪,就和他的亲信商量逃跑。我在来远中雷沉没后被救上岸,派在码头上站岗。我十二日晚间知道了这件事。我有个朋友在鱼雷艇上,他通知我十三日早上在码头等着,以便随鱼雷艇逃走。我说这样干不对,他说王船主有命令,谁敢不从。果然,十三日早晨,王平带着福龙、左一、左二、左三、右一、左二、右三等七号鱼雷艇,两中艇,四个“大头青”以及飞霆、利顺两船,从北口逃走。在这13条船当中,只有左一于当天午间逃到烟台。其余的12条船,不是抢滩,就是被日本海军俘虏了。王平到烟台,去见登莱青道刘叭狗,谎报威海已失,刘叭狗又上报清政府,于是清政府调到烟台的贵州兵就不东来了。当时领头逃跑的还有穆晋书、蔡廷干。

  正月初七日下午,丁统领派人去毁北帮炮台,并把戴统领从北帮登祀台接进刘公岛。当时王玉清(荣成城厢人)和杨宝山(荣成俚岛人)两个人正在码头站岗,把戴统领从船上搀扶下来。他两个人后来告诉我:戴统领身穿件青面羊皮袄,上面抹得很脏,头戴一顶瓜皮帽,上面缠了一条手巾。戴统领对王、杨两个人说:“老弟,谢谢你们啦!”接着长叹一口气,自言自语地说:“我的事算完了,单看丁军门的啦!”戴统领进岛后,于第二天晚上吞鸦片自尽,但药力不足,抬到灵床上他又挣扎着坐起来。当时萨镇冰守在旁边,又让他吞了一些鸦片,这才死了。戴统领死时,我正在门外站岗,看得很真切。

  正月十六日夜里,站岗的发现岛里东疃善茔地有亮光,一闪一闪的,像是打信号,就把这事报告了提督衙门的师爷杨白毛。杨白毛和张统领联系,派人去善茔地查看。找了很久,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。就要准备回头走,有人发现有几座坟墓的背后都堆了不少草,有点可疑。他们把草扒开,看到个洞,用灯往里一照,原来里面藏着奸细。在这天夜里,一共捉到了7个奸细。这7个日本奸细已经活动了好几个晚上了,他们在坟墓后面挖一个洞,打开棺材把尸首拖走,白天藏在里面,夜间出来活动。

  岛里护军张统领和南帮炮台巩军刘统领不和。岛里的炮台全部是洋灰、石子打的,南帮炮台有的是木头帮,有一次刘统领想去刘公岛参观炮台,张统领拒绝了。

  孙家滩一仗,日本兵死了四五百人,中国兵也死了百八。阎统领不肯去打仗,不然日本兵败得更惨。阎统领脸黑,是个大烟鬼,当兵的都叫他阎黑鬼,他对当兵的很不好,所以也有骂他阎孤露的。“孤露”是绝后的意思,在封建时代是很厉害的骂人话。孙统领个儿不高,长的很敦实,很能打仗,外号叫孙滚子。他把阎统领处死,群众都很称赞他。

  威海原有10营陆军:南帮巩军4营,北帮绥军4营,刘公岛护军2营。甲午战争发生后,巩军、绥军、护军各都补充了2营,共有16营。巩军刘统领是合肥人,经常打骂当兵的,当兵的给他起个外号叫刘胡子。有一次,一个当兵的触怒了他,他竟亲自用枪把这个当兵的打死。他对当兵的这样狠,一听打仗吓得腿打哆嗦。正月初五早晨,日本人还离南帮炮台远着哩,他却坐着预先准备的快艇偷偷地逃进刘公岛了。他进岛后,藏在他的同乡林琅斋(开鸦片馆的)家里,以后又逃出威海。

  战前刘公岛上就有奸细。有个叫傅春华的,湖北人,是个不务正业的家伙,先在刘公岛上杀猪,以后又抽签子,出入营房,引诱官兵赌博,趁机刺探军情。

  当时刘公岛劝丁汝昌投降的绅士有王汝兰和姜某。

(口述者:陈学海   戚其章整理)

  本文摘自《亲历者说-山东抗战编年纪事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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